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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靖】少年行

【蔺靖】少年行


Warnings:被阁主老年戳到暴死的挣扎,写完这个我要做一个甜文写手


一、

宇文秀觉得自己这次是在劫难逃。


梁贼的监察司厉害得很,他不过是买包子的时候被人狐疑地多瞧了几眼,如今就已经追了上来。被困在巷子里的时候,他实在有些后悔早年尽招猫逗狗,没好好学武,眼下是真的要交代在这儿了。

快要磨破的衣服贴着雨打湿的青苔,气喘吁吁地盯着这群黑斗笠。他们穿着监察司统一制式的雨衣,挺括防水,要把这巷子里所有的光亮都吞噬一般。大雨笼罩着他们长剑的剑光,使刀光都朦胧得有些杀意不明。

“殿下,上有旨意,凡南楚皇室,一律厚待。还请一同回去,不要为难我们。”

“去做你们的笼中鸟,柙中犬,做你们的春秋大梦去!”

“那只好得罪了。”


他把父亲赐他的那柄宝刀横在胸口,刀刃朝外,梁狗是杀得一条算一条,杀不了,也决心不丢了宇文家的脸。


大雨贴着少年人的面庞滑落,有那么一瞬间,他被雨幕蒙住了眼睛。


“人家不想回去,你们行行好吧。”不只是谁忽然说了一句,雨势滂沱,这一句嬉笑却没有被大雨声盖过去,声音不大,仿佛是在每个人耳边说笑一般。

监察司拿人,从来布网细密到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到底怎样的神通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混了进来。


“是不是在想,到底是谁?哪儿来这么大的本事,混进你们监察司的密网里?”那个声音继续道。

“何方高人,还请现身赐教。”领头的监察使道。

“年轻人净学着别人说什么客套话。”那个声音笑了,“我这么厉害,你心里巴不得我别出来碍你的事是不是啊?搅了我的清净这就想走,也没那么容易。”

领头的顿了顿,道:“下官奉命要请这位殿下回宫领命,今日只是路过贵宝地,决计无意搅您的清净,万望见谅。”


宇文秀还没回过神来,只见一个胖胖的老头忽然撑着伞站在了他身边,一把油纸伞将他笼进他的清净里。

“小王爷,宫里锦衣玉食,你真的不想回去?”老头笑眯眯地、十分期许地望着他。

“去做金笼子里的囚犯?”宇文秀冷笑道。

“说得好,小张大人,你说他说得好不好?”老头闻言大喜,笑着拍手回头道。


张泽不答,心中暗自思忖:此人精神似乎不太正常,可身手了得,十分棘手,而且似乎……


老头眼睛黑亮,盯着他忽道:“列战英是你什么人?”

“列将军乃晚辈恩师。”

“怪不得,眼睛不大,心思不小——小张大人,代我向他问好——”

话音未落,伞柄轻转,雨水飞溅,众人本能地举手遮挡,就这一眨眼的功夫,老头和少年一起消失在大雨中,屋顶的青苔都不曾踩落一片。


“大人,眼下……”

“能以内力扭转雨幕,江湖虽大,我也不敢作第二人想。”

“可是他手上没有刀。”

“对付我们,还需要出刀么?”张泽摸了一把脸上的雨,苦笑道,“走吧,回司里和上头认罪去吧。”


一队人静静地出了小巷,少年监察使握着剑,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雨幕,喃喃自语道:“下次,如果能见到他出刀……”


二、

老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夺走了他的刀,还饶有兴致地把玩着,完全没有小说里世外高人嘘寒问暖地架势,放着浑身湿透的小王爷在那儿瑟瑟发抖,根本没有想要找见干衣服给他。

“你这刀倒不差,只是七七八八的宝石多了点,削水果还行。”老头道,“咱们把石头扣下来卖了,你买点儿衣服食物啥的,刀留着防身怎么样?”

“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

“那你留着饿死吧。”

“你!”宇文秀年少气盛,蹭地跳了起来,“而且你懂不懂,这刀何止千金,拆下来,不过几百两碎银子。”

“听听,听听……几百两都是碎银子……”老头哼了一声,“是千金买刀的人好找,还是出得起碎银子的人好找?再说了,小王爷,您这刀一出手,监察司可就立即追上来了。”

“你不管我了?”

“我们什么关系,我一定要管你?”

“这……”宇文秀不由气结。他从小养尊处优,从未听过这样的口气。一夕之间国破家亡,父亲自刎在金殿里,他什么都来不及收拾逃出宫,亲见一手待大他的宫人死在宫闱之乱中,流落江湖,一路逃亡,两日不曾正经吃过一顿饭,已是饥寒交迫,惊弓之鸟。忽然像小说里一样,从天而降一个世外高人,叫宇文秀又升起了希望,谁料这个高人不上路子,转眼之间又要拍拍屁股走人,十五岁的少年忍不住又急又气地哭了起来,越哭越伤心。老头就捂着耳朵看他哭,大有“外头下雨,里头下雨,有趣有趣”的意思。宇文秀不想叫他见到,又忍不住,跑到一边,背过身去,蹲下来抱着脑袋。皇亲贵胄混到这个地步,想想愈发忍不住心酸悲切,如此更是忍不住眼泪。只是千万不能叫他听见,便把头埋在胸前湿冷的烂衫里,浑身发抖。


哭了一会儿,他心里好受了些,又鄙薄起自己的软弱。正要站起来,却瞥见背后老者的脚一步步靠近,心想:“他现在要来安慰我扮好人,我可得有点骨气。”于是深吸了一口气,闷头不说话。


“啊哟!”宇文秀跳了起来,蹲太久了头昏眼花,又跌坐在地上,“你踢我屁股干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蹲在地上哭,我为什么不踢你的屁股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人是个疯子。”宇文秀想,“可是个厉害的疯子。我流落江湖无依无靠,他武功极高,连监察司第一高手张泽都忌惮他,我何不借他之手,杀了梁贼为我父亲报仇?”

“眼泪鼻涕都没擦干净就开始算计我,不觉得好笑嘛?”老头盯着他忽道。

忽地被他道破,宇文秀脸蹭得通红,强辩道:“我没有算计你,我只是想,你这么好的身手,这么高的武功,却是个胆小鬼。”

“你大可以随意激将我。”老头笑道,“你是外强中干的炸麻团子,监察司的苍蝇们整天嗡里嗡隆的,我才不惹这个麻烦。”

“监察司那群狗我还不放在眼里。”宇文秀望着他,“我要为我父亲报仇。”

“报仇?你爹是自尽的,你要杀谁?”

“他是被梁帝逼死的!”宇文秀怒道,“我要杀的,就是狗梁帝!”

“你说谁?”老头忽然正色,这个人正经起来,不怒自威,叫宇文秀不由心中一凛。

怕归怕,万不能当个软蛋,宇文秀对着他的黑眼睛,毫不退缩:“大梁的狗皇帝!”

“年轻人到底有志气,我想杀皇帝几十年了,至今都没成。”老头竟忽然抚掌大笑起来,“你要是真的杀了皇帝,我还要向你致谢。”


“你这样的身手,就算是大内宫禁,只怕也不是难事。”

“是。进宫就和进厨房偷吃一样容易。”

“可你与他有什么深仇大恨?若真有,为什么现在还留他狗命?”

“私怨私怨。”老头笑笑,“不过因为一己私情杀一个皇帝,我好歹是个正经人,怎么可以这么做?”

“你还是个正经人?”

“我原是个正经的生意人。”

“一个正经的生意人怎么会和梁帝有私怨?

“因为皇帝把我的人带走啦。”老头淡淡道,“我有时候想,是不是杀了皇帝,我就能把他带回来了。”


原来是给皇帝带过绿帽子。宇文秀想。不过看他这么大年纪,喜欢的人想必已经是个深宫里老婆婆老奶奶了,居然还如此放不下。情之一字,叫人发昏。


“可你那么大的本事,不能带她出来?”

“他不想出来啊。”

原来是这老头一厢情愿。宇文秀想,顿了顿道:“那怎么又想着要帮我?”

“谁说我要帮你?”老头笑道,“老人家说话颠三倒四,这你也信?”

“合着你消遣我来着!”宇文秀气结。

“咱们谁消遣谁可还说不好呢,是你自己嚷嚷来嚷嚷去,叫我空欢喜。”老头道,”我问你,你要想杀皇帝,可有计划没有?可有本事没有?”

“我知道你瞧不上我。我是武功不好,可还年轻。父亲说过人一辈子如果只想做好一件事,就一定能做到。”

“那看来你父亲没有很努力做个皇帝。”

“你!”

“要我说,人一辈子如果只想做一件事,他就是个自己的囚犯了。”他打开了酒囊,喝了一大口,“外面的桃花多好呀,就不想偷懒去看看么?有的是新奇好吃的玩意,就不想自己去试试么?花花世界那么好,就盯着那一件事,活着同死了,也没有分别了。”

“你这么大年纪,不也只盯着宫里的一个人?做什么豁达样子来笑话我。”

“所以我同死了,也没有什么分别。”老头忽然笑了,“也所以我才敢救你呀,天底下除了我这个死人,还有谁会救你?”

“哼,多得是。”宇文秀道,“汉阳府钱将军是我父亲的少年伴读,眼下他被迫屈身梁贼,可父亲说我若去寻他,定能安排我妥当。”

“那我送你到汉阳府是不是就能拍屁股走人了?”

“你不是说不做我的护卫?”

“我说话颠三倒四的,你怎么可以句句当真?”

“我看我没有走到汉阳府,就被你气死了。”话虽如此,宇文秀好歹听出这人口风松了,心中一喜。

“气死了也好,难道你想死在金陵么?”


这世上,只有少年人说起死,是毫不畏惧的。

“如果能报仇雪恨,我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这四个字,年轻的时候可真容易说出口。”

“你又有的是陈芝麻故事。”

“我可没有故事讲给你这个小屁孩儿听。”老头咋了咋嘴,酒囊里一点酒都没了。于是倒头在火堆边睡了过去,顷刻间就鼾声如雷,仿佛了无心事一般。倒是宇文秀内心忧思百转,久久不能成眠。同这老头拌嘴的时候,他能声音喊得震天响,可真要说起进京杀贼,他心中何尝不知难上加难。只是一闭上眼睛,就想起父亲的手,想起他握住自己的手,郑重地说:“去外面,跑得远远的,做你想做的事,把这十五年就当是一场梦。”


他或许不是个好皇帝,但是全天下最好的父亲。宇文秀忍不住又湿了眼框,摸了摸父亲交给他贴身保管的小包,闭上了眼睛。


三、

钱江四十多岁,国字脸,浓眉大眼,望之极有威严。见到宇文秀先是叩首,又是拉住手嘘寒问暖,礼数周到至极。

“你为什么不同我一起去见他?”宇文秀见老头又坐在房梁上喝酒,仰着头问他。

“我同他也没什么交情。”

“可以去领赏啊?”

“那我直接把你交给列战英,不是赏赐更丰?”老头笑道。

“我是说,你去找他领赏,我们可以分了。”少年抬头道。

“哈哈哈,你怕是和我待得有些久了。”老头大笑着从房梁上跃下,“你留在这儿,还要这些钱做什么?”

“我要离开的。”宇文秀轻轻道,“你瞧见钱江这几日在做什么么?”

“整顿兵务,清理布置布政司——有新的梁官要过来了。”

“看来你也不是光喝酒。”

“人哪,真是多聪明就又多固执。”老头叹了一口气,“他不肯帮你,所以你想走了。”

“难道在这儿坐以待毙?”

“如果真的杀了皇帝,你要做什么呢?”

“我难道能全身而退?”

“如果可以呢?”老头望着他。

“如果可以……”宇文秀顿住了,他从没想到这个结果。这老头说的这样笃定,叫他满心都是欢喜,欢喜之后却有个巨大的空洞。仿佛已经亲手杀了一个人,留下一个人形的巨大空洞,寒风呼啸着转过这个洞,将他吹得瑟瑟发抖,“如果是你呢?”

“我当然回家了。”

“你家在哪儿?”

“蓟州。”

“听你口音可不像蓟州人。”

“你还知道蓟州口音?”

“父亲有个宠臣是蓟州人,说话呜里呜隆的。”宇文秀忽然想起坐在父亲膝下听弄臣们做戏的少年情景,不觉有些怅然,“蓟州城是不是一年到头都在下雪?”

“冬天一场接着一场地下。”

“那春天呢?”

“那自然春暖花开。”

“我还没见过雪呢。”宇文秀道,“就是怕冷。”

“蓟州城里有地热,不用怕冷。”老头道,“如果你不想去金陵,蓟州是个好地方。冬天的时候,你可以买许多黄酒回来热,坐在烧得热热的炕上嗑瓜子吃。桌上插着刚折回来的桃花,还可以抱一只猫……”

“冬天哪儿有桃花?”

“都说了有地热,地下的桃花见过没有?”

“没见过。”

“去了蓟州,就能听说了。”

“你说了那么多,你还是想劝我。”宇文秀听出他的意思。

“你还这么年轻,去什么金陵?”

“你年轻时,想必在金陵呆了很久。”宇文秀望着他。

老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望着他道:“握紧你的刀。”


四、

提剑对着老头的时候,张泽的手心忍不住冒汗。


他是监察司三十年来最年轻的监察使,用剑极有天赋。如若不是家里是做官的,一步步给他安排好了,十九会成个江湖游侠,和小说里看的一样,寻一个神仙眷侣,一起行侠仗义,几百年后,江湖上还有他们的传说。本来是被送进去当个侍卫,等熬个几年资历,等着外放的,谁料机缘巧合,竟得皇上青眼,平步青云地成了监察使,不过如此也便失了行走江湖的自由,成了监察司柜中最利的一把剑。


“张大人,你是水命吧。”老头站在屋檐底下,“我每次见着你,都下这么大的雨。”

“抱歉。”张泽笑笑,“家里算过,我命里确实带水。”


他拔出长剑,雨水顺着剑刃,滑落在泥地里:“上次没有机会向前辈讨教,十分可惜。”


“他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老头看了一眼在边上握刀嘴唇紧闭的宇文秀。

“陛下仁慈。”张泽道,“我们收到的命令,也只是带他回宫复命。”

“可他一点儿都不想回宫里,你们怎么从来都不问问人家心里怎么想?”老头轻轻道,仿佛只是说给他自己听,“每个人自己想要做什么,明明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


这话说得张泽心中一动。

他心里想要做的事,早在他按部就班地进宫入仕那天,就无足轻重了。

像是要给自己的行为找点注脚,他震了震剑上的雨水,好像决心已定,不必多说的意思。


“请先生赐教。”张泽仗剑而出。


剑气破雨幕而来,老头轻轻跃起,借廊内立柱一个盘旋而上,手指轻弹。刚靠近宇文秀的一人便手背一痛,却不见任何暗器,只是有些凉湿,似是被雨滴落中。

“指教可以,你们和我。”老头坐在梁上,“张大人,你可以做的了主的吧?”

“都退下。”张泽年纪不大,说话极有威严。

“你一个人?”老头看了他一眼,“也可以。如果你输了,我要钱将军腰间那块令牌出城。”


钱江本立在众监察司官员身后,忽然被点到名字,硬着头皮应了一声,却不给个答复,只是看着张泽。

“好。”

“但出了汉阳府,由不得我了。”

“你放走我们,之后本就由不得你了。”老头望着他,“小张大人,你想想好。”


张泽鞠了一躬,看了一眼同僚,点了点头,挺剑而出,结成剑网。

自那一日见到老头后,他日日苦思有何办法制敌。这人也确实是个剑术的天才,竟想出一套以弱克强的剑阵来。老头的身法太快,出招了无痕迹,寻常剑阵奈何不了他。


与其进攻,不如缠斗。


“你设计的?剑术不错啊。”老头被纠缠在寒光中,雨幕同剑阵一同压下,叫人有些气闷。

宇文秀在一边看着十分着急,这老头虽然嘴上从来不饶人,可一路护卫,眼见他似乎被这剑阵缠住,雨幕中身形也不如以往灵动,只见他招式渐缓,似乎每一掌都被剑封住了去路,愈发急躁,出掌也越来越快,只听嗤得一声,竟是张泽的一剑划破了他的袖口。


“你别杀他,我同你们回去!”宇文秀大叫道。


宇文秀不通武功,张泽却新下雪亮。他们看似占尽上风,实则伤不到这老头分毫,待得这一套剑阵招式已将尽,若仍未能逼得老头就伏,再往下,他的同僚临时凑成的剑阵只怕不能困住他。

“小王爷,你心肠好,可也未免太瞧不起我。”老头叹了一口气,指尖轻弹,刚要近身的一剑竟被雨滴之势荡开,内力之强,世所罕见。话音未落,他身形一动,已收了六把长剑,丢在地上,只留张泽手中一把,气定神闲地负手站在雨里。

“这一套编得很好,可是其他人,并不能像你一样从头到脚圆转如意,所以破绽太多了。而且你为着让他们迅速掌握,一招一式写得清楚,反倒落了下乘。剑阵千变万化,如果我不配合你们,这一套未必能这样顺利地舞下来。”老头看着他,“不过你的剑法,不是寻常江湖人能教得出来的。你师父是谁?”

“我没有固定的师父,最早是和我父亲学的,之后是列将军,后来也搜罗了一些剑谱。”

“你和我,我再给你一个机会。”老头垂下手,所有人都望见他的手里多了一柄水红色的刀。


五、

所有人都再没见过这样一场刀剑。两人的身影仿佛在消弭在这雨雾中,只听到风雨刀剑相碰,只望见一抹水红时隐时现,却不知是张泽的血,还是老头的刀。

只有张泽知道这一场是怎样与生死无关的凶险。他无法思考任何招式,只是凭借本能招架老头的刀。他不曾见过这样风流又苦涩的刀意,本以为要划破他的脖子,却凝住了刀势,只是蹭过他的颈侧战栗的汗毛,仿佛一场别后经年欲言又止的倾诉,字字句句奔着钻心挖肺而去。

他在试探他的路数,可也在玩弄他的性命。如果自己有一分的懈怠,他的试探就随时会要了他的命。可他拼尽生死,老头却又绝不会伤他分毫。

这个人不是鬼神,而是他的刀。


又是一刀劈面而过,张泽仰面避过,自然而言地转剑一扫,荡起满地积水,渐起丈许,又纷纷扬扬落下来。站得近的,都被雨水溅了一头一脸,纷纷退避。老头却手腕一拧,刀势倒转,迎着水雾而上,以刀柄在他肘尖一击。张泽手臂一麻,咬牙没有松开剑,却被老头看住破绽,一把卸了右手关节,痛得跪在雨里。

“这一招也是你自己想的?”

“……不……不是……”张泽撑着站了起来,自己将关节接了回去,“是我在……一幅画上见到的。”


若说张泽对剑术的理解,最有裨益的其实正是那幅画。

有一次当值,在南书房里见到那幅雪夜舞剑图,剑意潇洒,十分喜爱,一时间竟看得入迷,轮休的时候,在院内比划起来,谁料叫陛下见到,十分称道,将画赠给了他,并一路提拔。每每练剑到不解之处,便去参详那画中的剑意,总有些新的体悟。


“你这么好的天赋,何必被那劳什子耽误了。”老头摇摇头。

“耽误?”

“那一剑看似厉害,实则是花架子。”老头轻轻道,“什么也不为,就是因为地上落满了海棠花,和落雪一起荡起来好看。”

张泽忽然想到一件事,心中震动,迟疑道:“敢问先生是否认识那画中舞剑之人?”

“不认识。”老头道,“别在那幅画上浪费时间了——也不必在案牍上花功夫——你剑术上的进境,远不止于此。当然,这都是你自己的事了。”


他走回到檐下,折回宇文秀身边,朗声道:“钱将军,您的腰牌。”


六、

“前辈,您说得不错,他们果然都出城找我们了。”

“你怎么现在不叫我老头儿了?”

“宇文秀之前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小孩子如果学大人说话,那就没劲透了。”老头喝了一大口酒,靠在栏杆上,天又阴了,怕是又要下雨。

“我是想请您教我武功。”

“你还是不死心?”

“既然前辈也与那梁帝有仇,如果不愿污了自己的手,何不教我?”

“你想学什么?”老头看了他一眼,“我的本事可不少,只怕你学不会。”

“您怕我吃不了苦?”

“各人有各人兴趣——去,去把楼下坐那儿的家伙叫上来喝酒。”老头一指楼下墙角带斗笠的。

“我?”

“难道要劳动我这个老人家么?”


他穿着青布衣裳,边上放着剑,是个江湖人模样。

“这位先生,我师父请你上去喝酒。”宇文秀拱了拱手。

那人猛地回头,斗笠下一双眼睛黑亮,两人都吓了一跳。


“是你!”


宇文秀和张泽异口同声道。


“是他是他,你们两个小朋友上来快陪我喝酒。”老头耳力极佳,早听到楼下这动静。使出传音入密地法子,似在他们耳边轻笑了一声。


这监察使原来这样年轻。宇文秀又看了他一眼,心想,如果我有他一半的武功,也不至于这么狼狈。


放在一日之前,宇文秀万万想不到自己会带着捉拿自己的头号敌人慢悠悠地爬上酒楼吱吱呀呀的木楼梯,跑到飘点儿雨丝的二楼雅间去喝酒。可眼下,那个背着剑的年轻人正安安静静地跟在他的身后,手里还握着剑鞘。


“他罚你什么?”

“一年俸禄,降了一级。”张泽道。

“那你也算他爱徒了。”老头点点头,“坐。”

“我一年俸禄就三十两,通敌卖国罚十年都赔不上。”张泽依旧站着

“买你二十年。”老头从腰间解下一个坠儿,随手丢给他,“我从皇宫里顺的,绝对值钱。”


张泽一把捉在手里,摊开掌心。他也确实不是太懂,下意识地摊给边上的宇文秀看。大概是有老头撑腰,宇文秀也不怕他,真的探出脑袋来看看。只见那坠儿如一只乳鸽模样,莹润可爱,通体洁白,确是上品。

“十五年是有的。”宇文秀道。


南楚人的眼睛颜色都这么淡么?张泽忽然晃了神。随即又居然发现自己真的有点儿想坐下,和这老头喝上一杯。真是乱了套了,可是乱套得有趣。


“你怎么不和他们一起出去追我们?”

“拿了钱将军的腰牌,还大摇大摆地用它出城,我不信先生这么……”

“这么蠢对吧?”

“可就你一个人聪明,不是显得他们都很蠢?”老头示意两位小朋友随意喝,“你这个家伙不太会做官哪。”

“哪儿有人天生就会做官的?”

“嘿,那还真不是,有些人天生不会,学着学着有模有样。有些人那天生就是宰相的料,当着当着就不肯做了。”老头笑笑,“那你告诉你师父我们还在汉阳了?”

“出来前就发信了。”

“你!”宇文秀急了,“师父我们快走。”

“我才不是你师父。”老头嗤笑一声,“没你这么笨的徒弟。——那你师父可能会少罚你半年俸禄。”

“承您吉言。”张泽一口饮尽了碗中温热的黄酒。

老头看着外头忽起的雨势,给自己满是上:“汉阳这个天,又下雨了。”

“都是他。”宇文秀瞪了张泽一眼,“每次见到他,都下大雨,衣服都不剩几件干的。”

“小张大人是水命是不是?”老头看了一眼宇文秀,“他克你。”

“卑职不敢。”

“回去就敢了。”老头笑笑,“要杀要剐,还不由得你们?”

“陛下仁厚,其余宇文宗室也都颇为优待。”张泽听他这样说,有些不快,“前辈莫要说那些无根据的话。”

“他的意思,同下面的意思,是一个意思?”老头望了他一眼,“他是生要见人,你师父是死要见尸,我说错了?”

“那这不是矫旨欺君?”宇文秀惊道。

“欺君但不矫旨。”老头饮了一大碗酒道,“他以为我死了很多年了。”


张泽不说话了,他还在想着那幅画。


“小张大人,你今日的剑还有一个不对。”老头忽然睁开眼睛,“用剑讲求行云流水,你怎么这样不痛快?”

“痛快?”

“我用刀背压住你的剑,你为什么不这样借势而下,刺我小腹呢?”老头道,“还有好几处——倒不是你不知变通,明明除了这几招外,你这个小朋友都很是机灵——这几招是谁教你的?你连一分一毫都不敢改?”

“承蒙陛下错爱,指点过几招。”

“同你自己的剑意不连贯,不要再拘泥了。”


张泽不答,只是给自己倒了点酒,触及宇文秀,又给他倒了一碗。宇文秀本来不想喝,但又不能输了阵仗,端起来喝了一口,竭力没有被呛到。


“你心里不大同意。”

“前辈的刀,更是沉郁,却刀意连贯,不知何故。”

“天子剑和袖中刀是不一样的。”老头道,“天子剑上有山河,重于千金,自以为凝重,实则拖累太多——且世上哪有天子要真的同人厮杀,不丢了天家气度为上。”

“那前辈的刀呢?”

“在下天赋异禀,你学不来。”

“书上有说过,举重若轻,前辈这样使刀,必是……”

“必是什么?”

“必是背负不轻,还要故作潇洒。”张泽大着胆子瞥了他一眼。

“哈哈哈小朋友很有悟性,留着做列战英的徒弟太可惜了。”老头哈哈大笑道,“那你其他的剑法呢,自己悟出来的?”

“有些老师,后来都是自己对着剑谱琢磨的。”

“哪儿来的剑谱?”

“市面上收的,陛下也赏赐过一本,只是太简略了,看不太懂。”

“有什么不懂?我可以教你。”

“那本剑谱是前辈留下的?”

“不是。”老头又横了他一眼,“你这个小朋友老想打破砂锅问这到底我十分不喜欢。”


可宇文秀有点喜欢。终于有个人能顶他几句了,莫名其妙地有点儿开心。


“我跟你做个交易。”老头道,“我教你一套剑法,你送他去金陵。”

“我们也正是要送殿下回金陵。”

“不是你们监察司,是你。”老头道,“到了金陵,你放他走。他要是愿意自己送死,那是他的事。他要是想走,东南西北都别拦着。至于最后他点儿背被抓回来,那也是他活该。”

“您真的不去金陵?”宇文秀急了。

“我不去。”老头道,“金陵有不想见我的人。”说着又端起碗,却被张泽摁住手。

“可他现在不在金陵。”张泽的眼睛又黑又亮,“三年一次,北境阅兵,眼下只怕到了蓟州城了。”

“你这个小朋友,欠揍。”


这是老头喝醉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七、

“你……你干什么?”宇文秀用刀指着他。

“你要救他的时候,连死都不怕,还怕鸽子?”张泽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个哨子,唤了一只鸽子过来。将一张布条放进竹筒里,扎在鸽子脚上。

“你传消息叫人来抓我们?”宇文秀连忙推身边的老头,可他似乎已经呼呼大睡,怎么推都推不醒。

“别推了,你们住哪儿?我背他回去——等等你觉得我一个人背得动他么?”

“你……”

“我骗他的,我早被停职了。”张泽笑笑,“我可是放走了监察司头号通缉犯,十年俸禄都抵不了,没有我师父,早被下罪了。”

“头号通缉犯?”

“你不知道他是谁?”

“他是谁?”

“前琅琊阁主蔺晨。”


八、

“你们就住着破庙里?”

“你们逼得紧嘛!”

“那我们也是上头逼得紧啊!”


这种争吵是没有结果的,索性到此为止。


宇文秀走到火堆边,小心翼翼地取出父亲交给他的布包,看看里头的油纸没有湿,便又放心地装回去。


“那是什么?”

“不告诉你。”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梦回香吧。”

“你……你怎么知道的?”

“这世上,有什么事是监察司不知道的?”

“我就是烧了,也不会交给你。”

“听说烧了,会时光倒流。”张泽拨弄了一下火堆,“真的假的?”

“我又没点过,我怎么知道?”

“你要试试么?”

“我、我倒是真想试试……”宇文秀盯着火堆,“也不用多久,我就想回去看看爹娘。他们从来不要求我什么,就是我爹知道最后,也叫我一个人开开心心地……”

张泽出发得晚,到南楚皇宫的时候,已经烧得差不多了,心知覆巢之下无完卵,楚帝也是明白人。此刻他不做声,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火堆噼噼啪啪。

“可是父亲有遗令,无论如何不许用。”宇文秀叹了一口气,“我除了为他报仇,别的什么也不能做。”

“可令尊是自尽的。我……也不觉得他可能想让你替他报仇。我们追出来的时候,遇到点麻烦,他花那么大工夫,大概只是想你在宫外快快乐乐的。”

“别人用命换来的日子,谁能开心地过?”

“那你自己呢?你心里想做什么?”张泽道,忽然想起蔺晨那日一问。


宇文秀沉默不语,张泽也不再多问,忽然听见身后动静,回头一看,蔺晨满脑袋茅草地坐起来,瞪着眼睛问他们:“有人吹哨子么?”


九、

张泽找了一艘小船,三人顺江而下,一路竟没有遇到列战英的人。


“你不觉得奇怪么?”宇文秀到底是少年心性,几日下来,竟似已忘了张泽在几日前还是监察司的人,仿佛已经被他们这两个买通弃暗投明了一般,“为什么这江上船只来往,却没有监察司的人例行检查。”

“人手不够。”张泽低声道,“陛下要赶回来了。”


船就这样大,蔺晨没有听不见的。


可他却偏偏一个字也听不见,斗笠罩着面孔,躺在船头睡觉,睡醒了就爬起来,吃东西,问问张泽他们眼下到了哪儿。

“船家说,再过半日,就能到扬中。”

“这么快?”


江上大雾,将两岸的绵延的山头都笼于其中,雾湿了他的衣服,仿佛梦里有人结结实实地抓着他的袖子哭了一场,醒来只有湿了的袖子,看不清梦里的人。

“你们两个小家伙见过放水灯么?”

“见过。”宇文秀点点头,“元宵节的时候宫里放个几十盏,沿着玉带河转圈。”

“早年我见过一幅画,就在这样的江面上,万千水灯自雾的深处而来,烟波浩渺,那样的情景,我这辈子都没见过。”

“哪有那样的财力,在这江面放上千万盏水灯?”张泽有点儿不信。

“小家伙的爹不是说过么?”蔺晨虚点了下宇文秀的鼻子,“人这一辈子如果想做好一件事,可能还是能做成的。哪怕这其他事都糟透了。”

“要我说,能不能做成看天意,做不做总还有的选。”张泽想了想道。

“回了金陵,有什么打算?”蔺晨看了他一眼。

“当然是缠住您,把那套绝世剑法教了我。”

“跟屁虫。”蔺晨骂道,“没出息——然后呢?”

“然后……然后找您再学一套!”

“我原不是个使剑的行家。”蔺晨摇摇头,“你原先的思路是对的,学东西本就不应有固定的老师。江湖之大,有的是你可以学的。”

“您的意思,要我做个江湖人?”

“那是你自己的事。”蔺晨不理他,又看了一眼宇文秀,“你呢?”

“我?我当然……”

“诶诶诶,他是什么人啊你就嚷嚷嚷嚷……”蔺晨瞥了一眼张泽,又瞪了一眼宇文秀,“就你这样还打算继续?”

“我……”


天底下的人,想是从来要为自己想,活却不肯为自己活。


蔺晨不再多说,回舱睡觉。他这几日躺得多,睡得少,总听见江上有人吹哨,爬起来却什么也见不到。于是又翻个身倒回帐子里,盯着宇文秀随身的布包出神。


十、

世上的事,计划从来赶不上变化。


张泽带着宇文秀一进金陵城,宫里就传来了皇帝驾崩的消息。

还没来得及反应,黑衣的师父就黑着脸出现在面前。


“宇文殿下,陛下遗旨,怀璧其罪,今日宇文秀已经死了,请您一路往北出关,不再接触南楚旧部。”

“他放我走?”

“是陛下的意思。但陛下也说想劝您,那个位置不如世人想的那样好,往殿下自己珍重。”


“这个是你干的好事?”列战英手上拿着他寄出的布条,转过脸瞪了一眼张泽。

“我……”

“跪下听旨。”

“监察使张泽,剑术出众,心思细密,赠金百两,升监察司楚郡主司。”

“师父……”

“不接旨?”

“我想离开监察司。”

“你说什么?”

“我想离开监察司。”

“是那个人教你的?”

“是我自己想做的。”

“他人呢?”

“我们一过长江,他就偷偷地溜走了。答应我的剑法也没教我,大骗子。”说着却忍不住捂嘴偷笑。

“岂止溜走,连我们的铺盖金钱都卷走了。”宇文秀也笑了,仿佛这是天底下那个胖老头最该做的事。

“那他去哪儿了?”

“这世上,总有一件事,是监察司不知道的。”


十一、

“你想好要去哪儿了么?”

“蓟州,有人说蓟州冬天大雪一场接着一场。”

“我也正要去蓟州。”张泽看着他,“这么巧,一起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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