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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靖】芳草地

【蔺靖】芳草地

 @阿晞 

开了半个月的会,文力退化,流水账,请不要怪罪,毕竟我难得的HE了。生日快乐!


一、


他坐进他的车的时候,是晚上六点,收音机正好在报时。

拉开车门坐进后头:“开车,哪儿都行。”

“有人叫了这辆车的。”蔺晨抬眼看了一眼后视镜,改口道,“不过我可以取消,但是得加钱。”

“识相。”后座的在墨镜后头道,“我付双倍。”

“事实上,现在是高峰期,叫车的都加到2.5倍了。不过……”一边说一边发动了车子,“行吧,谁叫您好看呢。”


墨镜后的年轻人噗嗤一声笑了,望见后视镜里另一双暖意融融的眼睛,下头悬着一个白玉哨子,透着灯火煞是莹润可爱,忽然觉得是有点儿年味儿了。

车窗外的南京张灯结彩,挂满了红灯笼。热闹都是他们的,车里却很安静。刚从一个就逼问绯闻的记者连环阵中逃出来,删掉了所有未接来电,逃命一样冲进一辆停在酒店旁的出租车里。


“去电视台?”蔺晨试探道,“去排晚会?”

“你不是出租司机么?绕路总会吧。”

“我可是正经老司机,这么没有职业操守的事,我可做不出来。”蔺晨笑了,“兜风倒是可以,就怕你又不愿意。”

“我愿意的,你随便走,最后给我找个火锅店就行。”

“火锅店?”蔺晨摇头笑道,“今儿都订位订满了,除非您刷这张明星脸,不然我包管你全城找不到一个空位。”


既然已经被认出来,也便没什么伪装的必要了。摘下墨镜,赫然是当红明星萧景琰。


“到地儿给个签名吧?”

“抵车钱?”萧景琰扬了扬眉毛。

“笑话,我是什么人?”蔺晨严肃道,“我给您打表。”


这家伙涎皮赖脸的,可惜一副好皮囊,不过也奇怪,对着他就是生不起气来。

“怎么样?公道么?”

“成交。”萧景琰点点头,伸手刮了刮玻璃窗上的水汽,“带我逛逛南京城吧。”


二、


“第一次来南京?”

“恩。”

“我以为你们这些明星哪儿都去过的。”

“之前有几次要来跑宣传,都阴差阳错没来成。”

“那可真好。”

“好什么?”

“说明上天注定我有这个荣幸当导游啊。”

“你们市的司机,是不是都这么油嘴滑舌?”

“我不是南京人。”

“听口音像。”

“没听人说南京是安徽省会么?”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内斗省吵架的三大政治纲领之一。”

“另外两个呢?”

“我忘了。”蔺晨笑了,“转转说不定就想起来了。”


没正经。萧景琰有点儿哭笑不得。


绿灯转红,司机一脚刹车,问道:“您回国一年多?”

“恩,去年刚回国。”

“我在国外住了三十多年,回国还不到三年,你一回国不到两年的人,怎么听出我有安徽口音。”

“太不巧了。”萧景琰一本正经地看着他,“我家做饭阿姨是安徽人,听了整整二十年。”

“哈哈哈,有缘千里来相会啊。”蔺晨忍不住哈哈大笑。


有缘个屁。萧景琰瞪了一眼红彤彤的计价器,这么有缘您给我把表停了啊。


三、


“你瞧那边。”堵在路上的老司机指了指外头。

“哪儿?”

“那儿!”

“哪儿啊?”

“就那儿啊!”蔺晨恨不能转过身指给他看。


萧景琰倒是说干就干,趁着堵车,拉开车门,跳出去,拉开前面的,一屁股坐进副驾驶:“哪儿?”

“乖乖。”蔺晨吓了一跳,“就那边啊。”


顺着他的手往那边看,是一片大水塘,主城区的灯火夜色溶在其中,波光摇曳,看不真切。

“那是景点么?”

“那是玄武湖。”

“听过没见过,你慢点开,我拍个照。”

他看见这个英俊的小伙子掏出手机,眼睛里落了一对星,孩子气十足地盯着手机屏幕,调整角度。

“怎么样?”眼睛里有星的小家伙把手机转过来给他看,“我拍的。”

“太远。”蔺晨道,“你想近一点么?”

“可以过得去么?”

“当然可以。”

“那去去去。”


外地人,还有点儿鬼佬特质。蔺晨想,看个玄武湖激动成这样,也实在是个可爱的外地小游客。

“这湖原先是孙权引过来的水,后来南朝的时候才变成了皇家庭院。”蔺晨看了一眼外头,叹了一口气道,“宫墙深锁,便是一池春水也逃不出去。”

“为什么要叫玄武湖,有什么讲究么?”萧景琰生在国外,长在国外,能说得好中文全靠家庭教师教育得法。

“玄武是中国传统的一个神兽,代表着北方。玄武湖呢,也就是北湖。”蔺晨道,“来得不巧,夏天来的时候有好多荷花的。”

“来得来了,没什么不巧的。”萧景琰道,“要是划船好了。”

“可以啊,都是通的,往南能连到珍珠河,往北能接到金川,更别说那些小河道。西南还靠着明城墙呢。”


这可跟威尼斯有点儿像,但比威尼斯干净,也漂亮。萧景琰不禁开始遐想这是一艘船了。

他的思路飘进夜晚河上的雾气里,眼神都飘忽起来。蔺晨在后视镜看他,后头的人敲了喇叭,他才回过神来。


四、


“这家火锅店听说味道还不错,但是有没有位置就看你的本事了。”蔺晨道。

“行,就这儿吧。”

“40.3, 给41。”


大明星一摸口袋,忽然踌躇起来。

老司机目光如炬,哈哈一笑,摸了一张小广告,怀里摸出一支笔,写了个电话号码:“先欠着,你回去打给我支付宝。”

“不怕我赖账?”萧景琰笑着收了那张写着XXX酒吧盛大开业的小广告,“我爸爸也喜欢用这种笔。”

“说明你爹和我一样,老派。”


萧景琰从那家明显已经没有位置的火锅店走了出来,纠结着要不要直接打车回酒店。然而他没有钱,也没有任何电子支付方式。思来想去,摸出那张小广告来。


“我还在那家火锅店,真的没位子了,你送我回酒店吧。”

“我在买菜。”

“你下班了?”萧景琰叹了一口气,“好吧,那我打电话给经纪人吧。”

“我的意思是,你想吃火锅么?”电话那头轻轻笑了,“我知道有个好地方。”


五、


他当然知道蔺晨可能不只是一个出租司机,毕竟没有哪个出租司机会随身携带一支万宝龙。不过——

“贵市出租司机这么有钱?”萧景琰走到阳台上,此处俯瞰金陵,正好将整个旧城收入眼底。

“当然,我原先不是当司机的。”

“我就知道。”萧景琰撇了一眼桌上的照片,彼时还没脱去傻气的蔺晨边上站着个眉眼酷似的中年人,想来是他的父亲,“U Pen 这颜色的毕业服——”他回头看了一眼把菜放进水池里的蔺晨,眯起了眼睛,“Consulting?”

“看来它们并不只是好看而已。”蔺晨点点头,“这么明显么?”

“如果你的家里除了你以外都在HFIBPE那一圈打转的话,只要吃一顿饭就能看出来历了。”

“可咱们现在还没开饭,真等到吃完了,你岂不是什么都知道了?”

蔺晨打开压力煲,一股热气铺面而来,他下意识地去扶了扶鼻梁,却没有眼镜,自嘲地摸了摸鼻子,正巧被萧景琰看见,只好放下手来。对视一眼,便忍不住都笑了。

“好香啊。”萧景琰深吸一口气。

“熬了一天呢,我早上出门就想吃火锅,特意把汤熬上了。”

“什么汤?”

“排骨。”蔺晨抬头看他,“你喜欢吃排骨么?”

“糖醋的,我喜欢吃甜的东西。”萧景琰道,“汤其实……没什么特别喜欢的,鸽子汤?我小时候里阿姨喜欢煲鸽子汤。”

“鸡汤不好么?鸽子那么可爱,也没几两肉。”

“错了吧。鸽子要是肥起来可以很肥的,而且肉比鸡好吃。”

“那可未必。”蔺晨叹了一口气,“我小时候,我爸在楼顶养了很多鸽子,我偷偷烤了一只,被打了一顿,如今想起来,已经记不得鸽子是什么味道,就记得一个多礼拜屁股都是肿的。”

“你偷吃啊,那该打。”


萧景琰笑弯了一对眼睛,站在离他不到3米远的沙发后。蔺晨有点儿想丢下锅,然而到底还是耐得下心思煲汤。

“要先喝一碗么?”蔺晨问他,“等下就做锅底了——你吃辣么?”

“吃的。”萧景琰点点头,“给我盛一碗吧,招待会后一口水都没喝过。”


捧着一碗汤,踱到落地窗前,往外眺望旧时金陵。那个曾经沉睡过六朝帝王的古都淡去了泥金色的天子气,如同港口傍晚的雾气,轻柔地融进了夜色里。

“你这儿看出去,能看到整个旧台城。”

“我就是因为景色好才买的。”蔺晨开始洗鹅肠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台城看着安心。”

“厚重。”萧景琰一口干了排骨汤,舔了舔嘴唇,笑着望向蔺晨,“因为像你,又厚又重。”

“哈哈哈,今天鹅肠你是不可能抢到了。”自认为体重管理良好的蔺晨笑着瞪了他一眼。


六、


抢不到是不可能的。


3个小时之前,如果有人告诉萧景琰,他将和某个萍水相逢的出租司机一起跑到陌生人家里吃火锅,他一定会认为那个人疯了。而现在——

“要是让我经济人知道,估计能宰了我。”萧景琰鹅肠从锅里捞出来,胡乱吹了几下就丢进嘴里,香辣爽脆,大呼过瘾。他的那件骨色毛衣上已经是斑斑点点的红油,大衣丢在沙发上。为了方便,干脆撸起袖子,露出两条肌肉线条分明的胳膊。

蔺晨努力把目光移开,笑道:“我又不会吃了你。”

“哼。”萧景琰皱着眉头,嘴里包着牛肉,含混道,“别提了,他不许我吃这些的,上镜胖了不好看。”

“瞎说,相信我,蔺某白活了三十多年,你最好看。”


火锅在两人间,雾气冲上来,缭绕在眉间耳边。蔺晨的声音就在这温暖的雾气中,慢悠悠地飘了过来,带着牛肉、花椒和辣油的香味。


“我信。”

漂亮的客人倾身向前,主人忍不住也往前,仿佛要迎接一个隔着水汽的吻。


“Gotcha!”萧景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走了锅里最后一条鹅肠丢进嘴里,举起双手得意地大叫道。

蔺晨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又好笑又懊恼,使劲拍大腿。

萧景琰把鹅肠丢进嘴里,真是滑不留口,看着对面如此懊恼,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蔺晨望着他,顿了顿,忽然笑了:“还以为你要亲我。”

“你电影看多了吧。”

“你猜我看什么片儿?”

“让我猜啊……”萧景琰的黑眼睛眨了眨,忽然倾过身来,在他唇角吻了一吻,“Surreal but nice。”


七、


猜对有奖。


主卧里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窗外夜色昏沉,映出屋内一双交缠的身体。

搞一夜情如果话太多,往往惹人厌烦,可是今天的萧景琰明显是吃饱喝足管不住嘴了。


“这灯哪儿买的。”

“有眼力。”蔺晨的下巴落在他的肩头,舌尖划过他锁骨颈窝里的一滴汗,“我做的——是不是很艺术?”

“丑绝人寰。”萧景琰笑得身体都震颤起来,牵动两人仍连接在一起的某处,禁不住一起呻吟出声。萧景琰回头吻了他一下,又咬了他一口:“不动就滚。”

“可是你叫我停的。”

“我叫你停你就停?这么听话?”

“不听话,我怕你咬我。”

“谁稀罕咬你。”


床上的话千万千万不要当真。

蔺晨把他翻过来,掰开他的大腿挺刀而上,把他操得喘不上气的时候,萧景琰也只好向空中伸出手,却只能无力地擦过他满是汗的臂膊。

“慢点……”他求饶。

蔺晨居高临下地看他,忽然停了下来。犹如狂风的间隙,安静地让人屏气凝神,只等一场大风雨。他低下头,垂下手,划过这张平日只在荧幕上见到的脸,最后停在他的耳侧。

“你还真的停了。”萧景琰瞪大了眼睛,挺腰迎合,伸出手想要搂他。温柔的爱人就俯下身来,迎之以拥抱。胸膛贴着胸膛,心跳踩着另一颗心的拍子,他在蔺晨的肩头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留下两排浅白的齿音。

“属什么的?还咬人?”

“都知道我属兔,就你不知道。”

“我又不追星,还背偶像的生辰八字?”

“那你很习惯带陌生人回来吃火锅?”萧景琰埋在他的胸口,吃吃地笑。

“你听过牡丹亭么?”

“我爸喜欢。”

“向来情不知所起。”

“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猜。”


八、


“那请问景琰在新春佳节有什么计划么?”

“我没有给自己排工作计划,希望能有更多的时间留给个人生活吧。”

“啊,最近大家都有在传你的绯闻,这么说起来是不是打算一起跨年呢?”

“这个我们都已经澄清过啦,大家都是好朋友而已,没有那回事啦。”

“就是说现在还是单身的状态,我们广大迷妹还是有机会的咯?”

“哈哈哈,我觉得大家在新的一年一定会找到自己中意的那个人的。”萧景琰笑了,“缘分这种事,很奇妙的哈。”

“那方不方便透露一下,你心目中的缘分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修长的手指在桌子底下交缠几圈,忽然想起那句不甚明了的话:“向来情不知所起。”


九、


他往手机上装了一个app,开始叫车。

连续取消订单太多,他的号已经不能再叫了。于是把经济人和助手的手机搜刮过来,接着叫车。

“小祖宗别玩了。”经纪人打算跪地求饶,“刘总说您今晚要不要早点回去吃饭,我也早点放假。”

“我叫完车你们就下班吧,一路给你们放一个月。”萧景琰正聚精会神地叫车。

“您到底要叫辆啥车?”经济人摸着脑门,“我给您叫?”

“对对对,你来你来,你比较会。”科技苦手萧景琰连忙把手机丢给他,把他摁进沙发里,“我要找个头特别大的司机,笑起来很好看的。”

“啥?”经纪人瞬间蒙了。

“你看这里不是有个头像框?就看这些司机,你挑,头大的给我看,我就知道了。”

“您要找这个人,还是写寻人启事比较快。”经济人乘机收了自己的手机,“要不就直接坐门口的车去机场吧,刘总已经到北京了。”

“他有的是亲戚要对付,我才不回去凑热闹。”萧景琰笑笑,“你不叫我自己叫。”

“没了没了,我次数满了。”经纪人打死也不把手机给他,向边上使了一个眼色,几个助手半推半架地把人扛了出去。

到了保姆车前萧景琰好容易抓住机会脱开身,二话没说就跑到酒店前头一部出租里,拉车门上车锁一气呵成,拍拍前头司机兄弟的肩膀:“快快快,快跑。”

“别着急,还有几个小时才过年哪。”司机慢悠悠地回过头来,“今天你还吃火锅么?”


十、


“这么巧!”

“不巧。”蔺晨摇摇头,“我一下午没开张。”

“过年生意不好么?”

“一天跑个几千不成问题。”

“那怎么不开张?”

“我在等你。”蔺晨道。

萧景琰往后一靠,不叫他瞧见自己在笑:“等我做什么?送我去机场?”

“你要是去机场,就不会进这辆车了。”蔺晨笑笑,“带你去个地方。”


那是一处藏在篱笆墙深处的院子,爬墙虎把斑驳褪色的红墙遮得犹如一段秘而不宣的宫廷情事,木门铜环后头也不知道藏了多少喜怒悲欢。

“这是什么地方?”

“我之前一朋友的宅子,问他借来玩几天。”

“这地段,也是阔气。”萧景琰四下看看。

“他那人阔气也豪气。”蔺晨摸出一串钥匙,“据说是之前南梁某个皇帝盖的偷香别院,本来要拆了,他愣是找人改了用地性质,买了下来。”

“呵,厉害。”

“烽火戏诸侯嘛,自古如此。”

“这可就听不懂了。”萧景琰跟着他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进院子里。院子不大,布置得却很精致。院子中间站着棵光秃秃的树,树下是一个结了薄冰的池塘。池塘上临着一个沉香水榭,水榭边是奇松怪石林立,俨然一颗青螺似的小假山。

“就是说,皇帝金屋藏娇,他呢,千金买笑。”

“那怎么又不住啦?”

“劫后余生海誓山盟去啦。”蔺晨摸摸下巴,“所以便宜我了。”

“这是什么树?”萧景琰敲了敲树干。

“桃树。”

“要是种棵梅树就好了,现在就开花了。”

“那春天不就没了?”蔺晨笑道,“哪儿有花开四季的好事。”

“光秃秃的,没点气氛。”萧景琰笑道。

“搞点气氛嘛,要知道幸福生活都是劳动人民的双手创造的。”蔺晨引他绕过花架,一路进去。三进的房子,一水儿红木做旧的家具,务求还原,看着低调古雅,实则贵不可言。

“这些是干嘛的?”

“气氛!”蔺晨眨了眨眼睛。


铺红纸,写春联,上次这么干还是父亲活着的时候。


“会写么?”

“我能念就不错了,还指望我用毛笔?”萧景琰笑了,“我给你研墨。”

虽然是古色古香的,但到底不会和江浙沪的冬天作对,开了地暖,整个屋子很快便热了起来,研墨也不至于那样艰难。

他站在蔺晨边上,忽然想到往年过年时的光景。他们萧家人倒是执着地遗传着研墨的本领。父亲当年也是这么站在那边,只是他们当时太小,什么也不明白。


“你打算写什么?”萧景琰笑问道。

“无非老几样。”蔺晨提笔道,“春回大地千峰秀,日暖神州万木荣。”

“这个我见人写过的。”萧景琰歪过头来读,“我之前拍一部剧,有人还写过一个什么春回大地,福满人间,是这么说么?”

“是。”蔺晨换了一张纸,提笔写下。

“你这算什么体?”萧景琰忽然问道,“圆体?”

“因为圆头圆脑的是么?”蔺晨忍不住哈哈大笑,“这是颜体。”

“字如其人。”萧景琰对书法不太明白,不过眼下却摇头晃脑装模作样地点评起来。

“给你写?”

“我就勉强会抓毛笔,还是拍戏学的,拍特写可不能用我的字。”萧景琰自嘲地笑笑,“你教我吧。”


蔺晨让开位置,请他走到桌前,站在他身后。萧景琰这架势是很对的,英挺漂亮显然下了功夫,可是要落笔的时候,就犹犹豫豫,半天也不敢落下去,倒是一滴墨先落了下去。

“写什么?”萧景琰侧过头问他。

“有了。”

一个温暖的身体从背后拥了上来,萧景琰不由得心神一荡。被一只温厚柔软的手握住,慢慢地落下去,徐而不滞地划过带着金粉的红纸。

“有天皆丽日,无地不春风。”萧景琰念道,“这个好。”

“好在哪儿?”蔺晨一扬眉。

“念着好听。”萧景琰道,“有韵律节奏的,大学的时候我听过一门选修,念诗词的时候好诗都是有节奏的。”

“你这年纪,大学毕业了?”

“上到一半不想上,就回国了。”

“为什么?”

“这些要贴起来么?”萧景琰退开半步,避过他的目光。

“要。”蔺晨道,“我去拿浆糊。”


十一、


“歪了。”萧景琰退后几步,“往左。”

蔺晨往左。

“再往左。”

蔺晨再往左。

“再往左边一点。”

蔺晨接着往左,整个身体已经扭曲成了一个可笑的形状,萧景琰忍不住在他背后大笑起来。蔺晨回过神来,回身敲他,萧景琰一躲一带,蔺晨重心不稳,从板凳上跌下来,带着萧景琰一并砸到冬天硬邦邦的草地上,四瓣屁股跌成八瓣。

“要你捉弄我。”蔺晨揉了揉屁股,“你贴。”

“我贴就我贴。”萧景琰也跳了起来,“扶着凳子。”


好容易贴好了里外几扇门,萧景琰盯着最后一扇,怎么看怎么不舒服:“你脖子是歪的——这哪里正了?我怎么看都有点歪。”

“这是要留一个改进的余地。”蔺晨一本正经道,“意思是明年要贴正一点,懂不懂?”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


你说是真的就是真的吧。萧景琰跳下来,却见蔺晨虚张着双臂,心下不觉有些暖意,却不多说,收了东西进去吃饭。


这屋子的修复改造据说请的某个已经退隐江湖的大设计师,实在是颇见心思的。原先的后厨仍然保持着旧时形貌,但也配上了现代化的厨房设施。蔺晨一早就备了菜,如今轮到大展厨艺的时候。

“需要我打下手么?”萧景琰不觉有些摩拳擦掌。

“你会做啥?”

“你有啥?”

“自己看,都在那边啦。”蔺晨冲着一个木头柜子努了努嘴。


打开古色古香的柜门,里头居然是一台冰箱,萧景琰吃中餐长大,但没练出家里阿姨的手艺,只会搞点简单的西餐。


“你吃不吃香橙煎鸭胸?”萧景琰从冰箱里摸出三个橙子。

“这么高级?”蔺晨眼睛一亮,“搞。”


萧景琰抓着橙子折回来,想像小丑一样玩戏法,橙子砰砰砰地全跌在青石砖上滚到门开边,他只好弓着腰一路追回来。

“别闹。”蔺晨一边笑,一边抬起腿用膝关节在他屁股上轻轻踢了一下,“给我,哥哥我给你露一手。”


他抓着两个大橙子,叫萧景琰丢一个过来,三个轮换十分熟练,堪称马戏团练家子。


“厉害厉害!”萧景琰拍手笑道。

“那当然,我跟你说,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开一个马戏团,我在前面吹笛子,老鼠和大象在后头骑独轮车。”

“那后来怎么没有开?”

“老鼠跑啦,大象又买不起,我也该上学了。”蔺晨叹了一口气。

“那独轮车呢?”萧景琰追问道。

“被我爸又装回他自行车上了。”蔺晨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萧景琰愣了一愣才明白那独轮车的来处,拍了拍他厚实的背:“我说,你这从小到大你爸妈得多头疼。”

“就我爸一个人双倍头疼,所以头比我还大。”蔺晨一刀斩断了鸡头,“你吃过符离集烧鸡么?”

萧景琰摇了摇头。

“今儿你有口福了,蔺氏独门秘方。”

“原来你姓蔺啊。”萧景琰在他身后轻轻道。

“我都忘了——我是不是从来没说过我的名字?”蔺晨停下来,扭过头看他。

萧景琰再次摇了摇头。

“你是不是没被人骗过。”

萧景琰想了想,苦笑道:“骗过个大的。”

“那怎么也不长记性。”蔺晨说着又转过头,双手沾满蜜汁,给鸡做马杀鸡,“你都不认识我,我让你来,你就来?”

“我就是觉得你这个人有意思,就是想来,你拦得住?”萧景琰把橙子洗干净沥水,“再说——你总不会比我认识的人更糟糕。”

“听上去,像是两个可怜虫要一起过年放鞭炮了。”

“可不是?”


十二、


“春节快乐!”蔺晨端起碗。

“这是什么酒?”萧景琰吸了吸鼻子,“热的。”

“绍兴女儿红。”蔺晨呷了一口,“配我的鸡最合适——你敢不敢试?”

“切——”萧景琰最不愿别人小看他,仰面一饮而尽,甘美非常,忍不住大呼过瘾,“这个好!”

“那当然,你知道为什么要叫女儿红么?”

“我知道,言叔说过。说江南人家生了女儿,父亲就酿三坛女儿红,埋在桂花树下,女儿十八岁出嫁的时候,作为贺礼送给新郎官家,然后拿出来开封,请大家品尝……”说到一半,忽然没了声音。言叔接下来说的是,父亲每次看到女儿在庭院里玩,就会忍不住去桂花树下踩几脚,把土踩实,希望那酒更好。见那桂花树抽枝丫,便想女儿的眉眼如新芽般舒展开。最后出嫁的时候,哭的是母亲,可从来没人看见哪个父亲哭哭啼啼,因为他们都有借口去树底下挖酒。

这是他们小时候听的故事。然后父亲就开玩笑说原以为他会是个小姑娘,谁料还是个混小子,就是没有女儿的命。那时候豫津还没有出生,父亲就展望豫津是个小姑娘,能天降洪福,让他瞧上自家的某个混小子。

“景琰?”蔺晨见他出神,唤了他一声。

“啊?”萧景琰回过头来,朗然笑道,“我发呆啦。我把热酒的那个拿到这儿来,再热一点。”


黄酒入口轻,后劲却大。月至中天,杯盘狼藉之时,蔺晨两手各一只筷子,敲着碗碟,唱了段莲花落。

“莲花落,莲花落。看看朋友不是亲,吃酒吃肉乱纷纷。口里说话甜如蜜,骗了钱去不上门。一朝没有钱和势,反面无情就变心。孙庞斗智刳了足,那有桃园结义人……”


个中典故萧景琰不甚清楚,只觉话音甚是凄凉,忍不住握住他的手,叫他停下。

“你别唱啦,真难听。”

“我可没有唱歌的天分。”蔺晨苦笑道,“我爸以前什么都会唱。”

“后来呢?”

“后来……莲花落咯。”蔺晨去抓酒坛子,已经没有酒了,滴溜溜地滚到门槛边。他想去够,重心不稳地跌到地上。萧景琰去拉他,最后一起跌在地上。有地热,也不算冷,两个人就红着脸躺在地上。

“我爸会拉手风琴,听言叔说,原先他们在国内的时候,他喜欢拉苏联歌曲。”

“言叔是谁?”

“骗子。”萧景琰说。

“就是他骗了你个大的?”

“他和我爸合伙儿。”萧景琰闭上眼睛,带着酒气转过身来,仰面对着天花板,“我大二那年,他们俩开着车一起从桥上开下去了。”

“所以你不读了?”

“我爸一直喜欢豫津多点,因为他像言叔——因为是他的儿子嘛,当然会像……嗝……可是我早该发现,其实我像我妈妈多些,像他少一些,所以比起哥哥们,他也更喜欢我……”

饶是已经大醉,蔺晨已然清楚这是个什么故事,却不打断他,只翻过身,望着他的侧脸,静静地听。

“妈妈只留了几张照片——我总觉得眼熟,后来觉得言叔有点像她,其实应该是……她有点像言叔……荒唐呀……他老说我会长,长得像我妈妈……我原以为他是说自己不好看,哪里知道……真是荒唐呀……那个暑假我回家,我爸爸很高兴,喝多了,对着我叫言叔的名字我才想通这其中的关节。只是我不甘心,偷了我爸爸的书房的钥匙——他从来不让我们进去——他有好多好多影集,好多好多,那个年代能有多少照片,他就有多少,锁得好好的,全是一个人……”萧景琰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湿,几乎要哽咽在喉咙里,“我当时气疯了,满心觉得自己收了蒙骗,然后把影集偷出来,全都寄给了言叔。后来他们忽然说要搬家,我爸开车去找他……”

“别说了。”蔺晨一把抱住他,在温暖的地面上。

“所以我再也不想回英国了。”被人安慰时最忍不住想哭,“我不敢见他,他才刚上高中……都是因为我……”


蔺晨的手停在他的背上,缓缓地划过毛衣覆盖着的脊梁。他摸到嶙峋的肩胛骨,也触到一个瑟瑟发抖的灵魂。

他无法安慰他,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能给一个真正的解脱。

谁也没有万能的忘忧灵药,酒也不行。他吻了吻他的额角,轻轻道:“如果你父亲见到我父亲,你说,他们俩会不会凑在一起骂我们一顿?”

萧景琰睁开眼睛,抬头看着他。

“我爸这个人特别聪明,可有些地方也实在太不够聪明。他原本可以留在上海,后来……就到安徽来了,在小厂子里做个劳什子仓库员。我这个人胸无大志,可他最受不了的便是胸无大志。他对生命有多绝望,就对我有多大希望。人都是有逆反心理的,他越期望我越厌烦,我越厌烦他就越绝望。我没去美国的时候,他老跟我说什么美国好,一定要我出去,我当时就想留在国内。出了国——你也知道——哪里真就天堂流蜜了——我就又跟他唱反调。久而久之,家也不想回。他走的时候,我正在夏威夷晒太阳。他之前给我打了好多电话,我都没接,以为他又要教训我,压根不想接。后来送他走的时候我在棺材边发现他小拇指少了半截,听人说是之前有次过年杀鸡的时候,手不稳,切掉半截。他没跟我说——他连做了鸡也没说——因为我每年都说美国人要开会不回去了——其实合伙人想走,谁特么能拦得住?我只是欺负他一辈子都在梦里出国,啥都不知道……啊其实我如果在镇上开个烧鸡店,他也只会天天骂我……可也总好过现在我想吃,就得自己烧了——我小时候特别盼望过年,因为家里人少就我们俩,一只鸡真的很大,我怎么吃都吃不完,吃到撑了还剩很多肉,每次很遗憾看我爸把剩下的都消灭了——他烧鸡真的是一绝啊!不过每次做鸡屁事特别多,一边杀鸡一边叨叨什么君子远庖厨,还赶我去写寒假作业,不过因为是过年,我不写他也不打我……”


零点的鞭炮噼里啪啦地响起来,像是一个解放的信号,宽恕地跟他们说“哭吧”。

于是在新年震天响的鞭炮声里,两个不太合格的儿子抱头痛哭,因为谁也听不见谁了。


十三、


一觉醒来,萧景琰头疼得又栽回地板上。他推开窗户,蔺晨用一个大网兜在捞池塘里的落叶,外头的梧桐叶子都飘进来了,还兼着许多鞭炮红皮儿。

“早上好。”他挥了挥手,又是笑嘻嘻的样子了。

“早上好。”萧景琰笑道。

不知道是设计师的独具匠心,还是皇帝的处尊养优,这院子的设计可真是好。他靠在窗边的软塌上,隔着一扇月洞门,望见假山后的庭院。可惜蔺晨正环卫老大爷一样地捞树叶,就差一顶红袖章,否则找个英姿潇洒的白衣少年郎在院中舞剑,当真是如画一样了。

“你饿了么?”蔺晨捞完了树叶,“外头可连卖粢饭的都回家啦,咱们只能喝稀饭。”

“有咸菜么?”

“咸鸭蛋是有的。”


蔺晨这个人有趣起来是十分有趣的。

他领萧景琰去看后院的十几个旧坛子,说里头都是他自己做的咸鸭蛋,包管双黄。

“你还特地买了十几个坛子。”萧景琰看了他一眼。

“没有。院子里自带的,我觉得很合适。”

“这不是皇帝的别院么?还自带咸鸭蛋坛子?”

“我也不知道原先是装什么的,反正看着很合适,说不定就是腌鸭蛋用的。”

“皇帝还要自己腌?”

“情趣。”蔺晨说完自己也笑了,“我也不知道——可能这皇帝就是想建个普通人家的宅子,过普通人的日子吧,你看着制式,就是一升斗小民。”

“那怎么知道是皇帝的?”

“据说之前挖出来点什么东西,交给博物馆了,人家说是的,还说有文化意义,值得研究,但经费就那么多,哪儿顾得上。要不是老谭家那位喜欢,早就拆了。”

“明明是走后门,说得大公无私。”萧景琰吐槽道。

“看破不说破,咱们住人嘴短。”

“也是。”萧景琰忍不住笑了,“那是真要谢谢他的。”


十四、


吃过早饭,蔺晨问他要什么时候送他回酒店,他才想起来,自己是昨天到的这个院子,但仿佛已经在这个院子里住了一辈子。

“你那个朋友,什么时候回来?”

“怎么?”

“我想把这个院子买下来。”

“你要在这儿安家?”

“不可以么?”

“可以是可以,只怕价格不可以,人家也未必也肯割爱。”

“磨喽。”萧景琰笑道,“你可以先收留我,我在你那儿打个地铺,然后慢慢磨他。”

“在我那儿?”蔺晨笑道,“你这唱的是哪一出?”

“How Long are you intending to stay here in Britain? Indefinitely.”

大明星说起永远,笑得总是那么好看。


十五、


后来的故事,结束于每一个纠结是吃粢饭还是吃油条的早上——当然,不要小瞧男人的食量,他们往往两个都吃,然后一起发胖变老,相会于人民广场的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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